顾云川那句“让王士仁买单”的话，像一块巨石砸入深潭，激起的不是涟漪，而是惊涛骇浪。

屋子里，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他。

王士仁是谁？是石盘县的王大虫！一个连县太爷都要让他三分的狠角色。敲诈勒索他？让他为村民的损失买单？这简直比相信亩产三千斤的土豆还要荒谬！

「云川，饭可以乱吃，话可不能乱说！」里正干咳了两声，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严厉的警告，「王乡绅的手段，你不是不知道。惹恼了他，我们整个顾家村都得脱层皮！」

「里正爷爷说的是。」顾云川不急不躁，反而先认同了对方的观点，这让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。他从容地坐下，给自己倒了碗水，呷了一口，才缓缓开口。

「各位叔伯，我问大家，我们自己放火烧田，王士仁会赔钱吗？」

「那不是废话吗？不找我们赔钱就不错了！」一个村民脱口而出。

「说得对。」顾云川点了点头，「但如果，不是我们‘自己’放的火呢？」

他刻意在“自己”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，眼神里闪烁着一丝狡黠的光芒，像一只谋定而后动的狐狸。

王二狗脑子转得快，他捕捉到了什么，紧锁着眉头追问：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」

「意思是，我们要演一场戏。」顾云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，每一下，都仿佛敲在众人的心坎上，「一场‘顾家村万众一心、奋勇抗蝗、不幸失手、痛失良田’的悲情大戏！」

他的声音压低，充满了蛊惑性：「你们想，蝗灾一来，铺天盖地。我们顾家村，在他的地盘上，主动站出来，用‘祖传秘法’（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）对抗天灾。我们是英雄吗？是！我们为了保护整个村子乃至县城的粮食，不惜牺牲自己的田地作为诱饵，这是不是大义？」

村民们面面相觑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这么一说，好像确实很高尚。

「最后，我们在与蝗虫的搏斗中，‘不小心’引燃了火油，火势失控，把诱饵田烧了个精光。我们损失惨重，但我们保住了更多的田地！这个消息传出去，县城里的百姓会怎么说我们？又会怎么说他王士仁？」

顾云川站起身，在屋子中央踱步，声音陡然拔高，充满了感染力。

「百姓会说，顾家村有义士！而他王士仁呢？坐拥良田万顷，面对天灾，却袖手旁观，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穷苦佃户在前面拼命！他这个乡绅的脸，还要不要？他以后还想不想在石盘县抬头做人？到时候，我们再去县衙‘鸣冤’，不是敲诈，是‘求个公道’！你说，县太爷是帮他这个失了民心的土财主，还是帮我们这些占尽了‘大义’的英雄？」

一番话，如醍醐灌顶！

屋子里的村民们，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。他们从未想过，事情还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！原来，名声、道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，竟然可以变成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！

他们再看向顾云川时，眼神已经从单纯的惊疑，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敬畏。

这个年轻人，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？这已经不是计谋了，这是在挖人心！

王二狗沉默了良久，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，震得碗碟乱跳。

「妈的！干了！」他双目赤红，不是因为愤怒，而是因为激动，「横竖都是个死，与其窝窝囊囊地饿死，不如跟着云川你，轰轰烈烈地赌一把！成了，我们有活路！败了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！」

「对！干了！」

「听云川的！」

人是群体性动物，一旦有人带头，剩下的便只有跟从。顾云川成功地点燃了他们心中那团名为“希望”的野火。

赌约，再次升级。

这一次，赌上的，是整个顾家村的命运。

接下来的几天，一幕奇景在顾家村上演。

村民们不再唉声叹气地守着自家那点快要枯死的庄稼，而是倾巢而出。

在顾云川的统一指挥下，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各家田里长势最好的青苗，一株株地挖出来，集中移植到村东头那片选定的诱饵田里。

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活。

土地干裂，水源金贵。每一桶水，都是从几近干涸的河底舀出来的浑浊泥浆，需要沉淀半天才能用。

顾云川没有像个监工一样指手画脚，他第一个脱下长衫，卷起裤腿，跳进了泥地里。

他的动作或许生疏，但他干得比谁都卖力。

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背，泥浆沾满了他的脸颊，但他那双眼睛，却始终明亮而坚定。

他的行动，是最好的强心剂。

连秀才家的二少爷都这么拼命，他们这些泥腿子还有什么好说的？

村里的气氛，悄然发生了改变。

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，被一种紧张而充满希望的劳作热情所取代。

女人们负责挑水，男人们负责移植，连半大的孩子们，也提着破罐子，小心地给每一株新栽下的禾苗浇上救命水。

顾云兮看着在田里忙碌的弟弟，眼圈一次又一次地红了。

她不知道弟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，但她知道，那个让她绝望的败家子，真的死了。

现在的这个顾云川，是顾家的顶梁柱，是全村人的主心骨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，在所有人的精心呵护下，那几亩诱饵田，奇迹般地焕发了生机。

在一片枯黄的田野里，那片浓郁的、充满生命力的翠绿色，显得格外刺眼，也格外诱人。

一切，都在按照顾云川的剧本，完美地进行着。

然而，该来的，终究会来。

第十天的黄昏，顾云川正带着人在田埂上挖着防火的隔离沟，一个名叫狗蛋的半大少年，突然指着西边的天空，结结巴巴地喊道：

「云……云川哥，你……你看那是什么？」

顾云川直起腰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。

只见西边的天际线，那原本绚烂的落日晚霞，仿佛被什么东西泼上了一层淡淡的墨汁，变得有些浑浊。

起初，他以为是乌云。

但很快，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。那不是云，云不会动得那么快，也不会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、低沉的嗡嗡声。

田里所有干活的村民，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，惊疑不定地望向天空。

嗡——嗡——嗡——

声音越来越近，越来越响。那片“乌云”的面积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，翻滚着，涌动着，遮蔽了最后一丝霞光。

空气，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飞鸟走兽，瞬间销声匿迹，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，只剩下那不祥的嗡鸣声，在天地间回荡。

一个经历过蝗灾的老农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，他哆哆嗦嗦地丢掉手里的锄头，嘴唇发白地呢喃着：

「来……来了……」

话音未落，那片黑色的“云”，已经压到了近前。

终于，所有人都能看清了。

那哪里是什么乌云！那分明是由亿万只蝗虫组成的、密不透风的恐怖军团！它们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，所过之处，天昏地暗，日月无光！

末日降临！

巨大的恐惧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瞬间淹没了每一个村民的心脏。他们脸无人色，双腿发软，有人甚至已经瘫倒在地。

这是天灾！是凡人无法抗拒的，来自上天的惩罚！

就在人心即将崩溃的刹那，一声暴喝，如同平地惊雷，炸响在所有人耳边。

「都慌什么！」

顾云川站在田埂的最高处，面对着那片正在吞噬天地的黑暗，他的身形显得如此渺小，但他的声音，却充满了无畏的力量。

「诱饵已经备好，猎物已经入网！所有人，各就各位！」

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柴刀，刀锋直指那片蝗群，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：

「准备——点火！」

更新时间：2025-07-07 05:49:08